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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忘笔录(一周目)

刀剑乱舞同人。主CP三日鹤。

旧文整改存档注意。其实就是之前发布在不老歌和微博上的三篇同人《冷眼》、《遗忘之影》和《死后谈》的三合一版本,只修改了题名和很少一部分内容,重新把三篇的内容统一到了一个世界观和私设下面来。

全长3W多字。事实上对已经发布过的文章再修改整合是很ry的事情,所以这个整合版纯属为了自己看着爽存个档用,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就好啦。

其实我挺不满意自己写东西难以看懂的,确实是自己能力不足,等整理完之后还是做一个补充说明吧。


写在《冷眼》之前的ATTENTION:

零散的片段组合,没多大关联性和故事性。

CP大概是三日鹤。不过CP大概只代表互动不代表谈恋爱,实在是不会写谈恋爱。莺丸/蜂须贺/etc其他角色有打酱油。

纯基于自我理解与自我满足的,非常冷漠和阴暗的角色解读。换言之,OOC注意。

涉及暴力流血描写请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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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周目:冷眼】



  “来喝一杯吗?”

  莺丸少有地招呼道,一边在另一只厚瓷杯里斟了热茶,然后搁在自己手边隔着一个茶盘的位置。相处得熟络了的诸刀剑多知道他是乐于不被打扰地一个人饮茶的,尽管令人多少费解的是那古雅的茶壶边上总是备着两副茶杯。

  “这种话不是从次郎太刀的嘴里说出来,还真是万幸啊。”

  要是次郎的话一定是生拉硬拽地要灌酒了——被邀请的三日月宗近爽快而和缓地笑了几声,然后踱到莺丸旁侧坐下来。杯中的并不是稀世的名茶,倒也值得让人品味。

  啊啊,我吗……不要总是那么在意别人的事,这种话,被说了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呢。

  有时莺丸会用一副自嘲的口气这般说,而这种话在他口中更像是某种强行切入话题的开端——譬如“我在意的事?那当然是……大包平今天会不会也在净干些傻事……之类的”。

  倒也难怪没人愿意坐在他旁边听他念叨,而他也自觉地不会邀请别人来听。

  “然而这副茶杯……恐怕是为另一位准备的吧。”

  稍稍一怔之后莺丸侧目看着用轻描淡写的口气闲叙般问起的三日月,把捧到唇边的茶杯又放下了。

  “并非如此。即使是尚能见面的时日里,大包平也很少会来喝茶的——他是个闲不住的家伙——毕竟介怀的事情太多了。”

  “天下五剑的名号就那么重要?”

  “所以我才说他净干些傻事呀——这动机本身,就傻得可笑了。”

  于是三日月也笑了笑深以为然。

  “即便如此你也没有劝说过他?劝他放下这些事之类的……就算是刀也一把年纪了,没有必要让自己受累不是吗。”

  “……并没有那种必要。”在嘬了一口茶后莺丸抿了下嘴唇。“那样的话,就不能算是观察者了吧?”

  “哦呀。”三日月挑起眉,流露出些许像是听到了新鲜事那样的表情。

  这次轮到莺丸笑起来。“越是在意的事情就越是,只想作为观望者这样观察下去——因为不这样的话,不就没法看得真切明白了吗。”

  短暂的缄默,而后是三日月放下手里余了一半冷茶的杯子的清脆声响。莺丸自顾自地向杯中添了水,未有邀对方再饮一杯的意图。

  “哎呀,只有到哪一天我也有了挂念的人,才会理解这种意境吧?”

  毕竟月亮从不会因为在意任何人而多投下一分光亮。

  莺丸保持着脸上的浅笑瞥了一眼用和善而清澈的笑容面对着他的三日月,蓬松的刘海半掩了他的一只眼,令那眼里流露出来的一丝嫌恶显得不那么易见。

  “冷血的老家伙。”

  “嘛,彼此彼此啦。”


  审神者从锻刀的作坊处急冲冲地跑来喊他们,口中说着不得了的新刀云云。自来了这本丸后三日月还不曾见过那位对于增添新的刀剑如此情绪激昂——而莺丸向他解释说那是因为在得知他将来时,还未见到人,那位大将就已经绕着本丸跑了好几圈。

  可是当到了他们面前时,审神者一回头张望,却找不见了本应一并带来的人。与此同时他们留意到身后的门框窸窸窣窣地响了两声,而后一个声音从他们耳边爆炸开来。

  “哟!”



  事实证明即使一把年纪也闲不住的人——或者说是刀——总是无独有偶的。

  “唉唉……一次也好你就不能来一次正常的布阵吗?!”同田贯正国对着营帐桌上的行军地图焦头烂额地抓挠着头皮,对面的鹤丸国永抱着胳膊,用一种轻松惬意又坏心眼的眼神看他。

  “哎呀哎呀,难得出战一次,……”

  不来点儿陷阱和奇袭多没趣哪——经过了一路的胆战心惊,同行的刀剑几乎每个都能接出下半句来了。天知道是出于偏爱还是为了积累实战经验,但是在直捣敌军本阵的战役里,指定鹤丸为主帅显然是一个考虑不够周全的决定。

  比如说可靠性这方面。尽管在三面环山的地形下诱敌深入伏击围歼是屡试不爽的战术,但对于初次深入这片古老时代的古老战场的他们来说,仍然是个颇具风险的尝试。

  “不管怎么说,让主帅——也就是您自己——带一小队轻骑兵去作诱饵,会不会有些……不顾安危?”一期一振小心地挑选着谦恭的词汇,“还望三思。”

  “多少也收一收你那无惊不欢的念头吧。”同田贯从鼻子里发出响亮的“哼”一声,“战场可不是试验那些华丽帅气的戏剧场面的地方……还是说你仍然觉得战争跟那皇宫里面的兵法书与沙盘游戏没多少区别?”

  一下子没人应声也没人帮腔。鹤丸咧开一个僵硬的笑,后颈梗直了直视着他,就像是警觉的白鹤昂起细长的脖子。

  “我会调整策略的。”而后他爽快地回答。这反倒令同田贯感到些许冒犯的愧疚,却只是敷衍了几句便匆匆离开。于是其他人也陆续告辞,鹤丸照旧抱着胳膊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抓起桌上用以模拟布阵的将棋在手里把玩。

  “……你就没什么想抨击我的吗?”他忽地问道。兀自坐在一边的三日月宗近便抬头看他,脸上天然呆一样的笑。“别找借口说你耳背什么都没听到。”鹤丸又补上一句。

  他还是第一次与这位仿佛只存在于审神者们的梦境中一般的名刀一并出阵。而比他尚要年长(当然不及他那么老不正经)的三日月一副万事好商量的模样,反倒令他觉得还是看那只大狸猫被他天马行空的计划吓得毛儿都竖起来的样子更加好玩。

  “嘛……你尽管作你想要的决定就好。”末了三日月说道。

  “要是我决定让你来和我一起当诱饵呢?”

  “啊哈哈……这样吗。好,我知道了。”

  真的是非常没趣。


  鹤丸国永一脚踢开死在了自己脚边的蜈蚣状异形生物,接过足轻奉过来的纱布却懒得包扎身上的皮肉伤,而是以一种近乎表演的姿态将之覆在雪亮的刀面上,一直线地擦拭下去甩掉上面重叠的血污,这才将刀收入刀鞘。从末梢飞溅的几滴新鲜血液飞到他白一色作底的长袖摆上,和着尘土描成意味不明的写意画。

  三日月宗近走在他身后,提起华丽而繁冗的衣襟,迈过终战的沙场上纷乱的骸骨与断刀折戟。黄昏已近,除去忙于收拾残局与统计死伤的兵士,还有心在回营之前进行短暂的漫步的恐怕也只剩他们。

  “这样子像鹤吗?”

  而后鹤丸停下脚步掉转身,背靠着燃烧的落日下干涸了的尸山血海。觅食的腐鸦掠过付之一炬而成焦枯残垣的敌军本阵,成灰的木炭与干涸的血腥一并把气味播撒到空气里呛人得残忍。

  然而白鹤的脸庞舒展着轻快的笑,仿佛不知生死为何物的金色的眼睛里也笼上彤彤的色泽。

  “如果不是必须要为‘那位’作战……我想我更可能会变成那群‘历史修正主义者’的信徒吧?”

  鹤丸忽然说道。这话一出很快引来周遭异样的,甚至是有些惶恐的眼光。

  “啊哈哈……这种轻率的发言,只怕要招致一些不必要的疑心暗鬼喽。”三日月轻描淡写地提醒道。好在当下并无什么个性偏执抑或忠诚异常的人物在场,否则恐怕有人要被拔刀相对了。

  “我说过的吧?人生需要惊奇。如果一切都不再出乎预料,人未死心就死了。”而鹤丸仍旧是径自用飘飘然得如同孩子迈大步的步态踏在浸透了战痕的土地上,踩过一面倒下的旌旗时印下血迹斑驳的脚印儿。“难得回到过去,倘若能带给世人一次不一样的历史,想必会是十足的惊奇吧?”

  三日月不置可否,用如同看顽劣孩童的目光上下打量了他一遍,脸上却没了无时不挂着的笑意。

  “……吓到了吗?”紧接着是鹤丸突如其来咧开的嬉笑。“只是个玩笑话罢了。”

  “那便好。”于是三日月的眉眼又平复到一贯的温善,“如果你真有那个念头……”

  “你会在这里直接砍了我吗?”

  三日月闻了此言便侧过头,意味深地斜睨着他。“……并不。”

  “所谓的历史修正,无非是……一些空想家的梦啊。”然后他缓缓续道,眼中两轮弦月的焦距越过了白鹤,在迟暮里延展直到溶入长空。

  “只有发生过的,才是正确的历史。即便是改变一个个战争的偶然,他们也只是,让历史在弯路上走得远一点,再远一点——”说着他上前一步,一只脚踏在了那面倒下的旗帜。“但是败者终究会倒下。胜者终究会成王。我们终究会在几经流转的胜者之间易手。无论走多少弯路,历史从来不会被真正改写。”

  他眯起眼。“所以……就算你真的走上那条改变历史的路又如何呢?就如同那无数的,想要阻挡历史的人一样……历史自会,将你折断啊。”

  当视线再度落回到面前的白鹤身上时,三日月发现对方正用怪异的皮笑肉不笑面对着他,却忘记了自己平素便是那样的笑容。

  “……真冷漠啊,三日月。”

  紫红的天穹下暮色骤凉。



  “哇!……哈哈哈,吓到了吗?”

  本能地浑身一激灵过后,蜂须贺虎彻显然并不想接下这个伎俩老套的玩笑。他按部就班地把长发高高扎起,任鹤丸国永面色讪讪地笑着摆手道歉,然后像对付那些短刀小孩儿们那样从袖子里变出一颗糖来嘴上说着作为赔礼。被审神者指派为本日的马当番显然令蜂须贺心情欠佳,尽管也宽慰了“并不是觉得你是和赝品一路货色才派你做这种事啦”之类的话,但这会儿鹤丸觉得自己还是去琢磨琢磨怎么逗马厩里的几匹马玩儿比较合适。

  “惊喜这种东西还是留给真正在乎你的人吧。”他不冷不热地答道,却还是接过了那颗糖。“……不过你不一样吧。毕竟这世上没有谁不爱名刀,哪里会有人不在乎你。”

  “对啊,抢得头破血流还来不及。”鹤丸自嘲地耸肩。

  “小的时候……我曾经玩过试图吓人一跳的恶作剧。在我的新主人来看我时,我故意溜了出去,混在一大堆铭文繁杂的廉价货里面,希望看到大家到处找我的模样,然后我再来个闪亮登场,给他们一个大惊喜。

  “但是最后失败了。原本想要见我的主上一听说是虎彻家的刀,立刻摇着头说假货,假货,就那么走了。人们围着我和一大堆平庸之辈指点着,说那不过都是假货而已,直到什么人声都听不见了,我才灰溜溜地钻出来,想要回去,却已经不记得该回去哪里了。……不过你当然是……不同的吧。你的存在就已经是,惊喜本身了……何必要执着于给别人惊喜呢。”

  一抬眼只见鹤丸直直地望着他。脸上是完全不知用什么言语作为回应的神色。

  “……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请别在意。我为我无端的闹情绪道歉。”

  最终蜂须贺还是露出一个形如他初次来到本丸与审神者见面时那样的微笑,便自去忙碌别的活计了。鹤丸眨了眨金色的眼,抓起一把草料逗弄着喂了厩里的黑马看它嚼了又嚼,不禁嫌自己像个被掏空了的白瓷长颈瓶,竟就那么一时哑然。


  一颗用彩色纸裹着的糖果在他眼前晃啊晃,上面还有一只细瘦而颜色接近苍白的手。

  坐在廊下的三日月宗近不用仰头就知道又是某人从身后凑上来没事找事了。他伸出一只手去作势要拈那糖纸,那白皙的手向上移了一寸有意不让他碰到糖,却未料紧接着他迅速地探出手一把抓住了那只骨节分明的手腕便向下拽去。

  鹤丸国永一个趔趄。“这可真是被你吓到了。明明我都没想吓唬你的。”

  “你哪儿来那么多糖果?”三日月有些好笑地问。

  “总要经常备着点儿的。要是一不小心吓哭了短刀们,总得负责哄他们开心呀。”

  “所以你现在是想把我当小孩子哄吗?”三日月看着对方活动了一下筋骨而后挨着他并排坐下来。

  “哎呀,甜(甘い)的东西总归是不会被讨厌的。即使是江雪那个万年臭脸,吃到甜食的时候也上不了气头儿呢。”鹤丸一边说着一边剥开彩色的糖纸,稀松无奇的糖球在他手心骨碌。

  “哈哈,没错啊。……就和你一样天真(甘い)呢。”

  “只不过天真的家伙,却是时常被讨厌着啊。”他把托着糖球的手掌心伸到三日月面前,见对方摇头,便毫不客套地一把丢进自己嘴里。“正所谓,越是受人珍视的名刀,就越是天真得不经世事,不懂人情冷暖呢。”

  坐拥御物之名,尚未沾得多少鲜血便束之高阁的古刀,对刀剑纷纷扰扰的真伪与名号之争充耳不闻,不知世事流离,不知战争之灾。

  “……倒也不必懂得。”

  三日月平静地答道。

  “活过的长久的年岁,不正是为了让你我看清,所谓那些世事人情,皆与你我无关么。”

  他看到鹤丸脸上的表情一瞬僵硬,紧接着便又笑起来。

  “……真冷漠啊,三日月。”

  一边笑一边声音暗哑。



  初雪。五虎退在院子里转着圈儿寻找他那几只顽皮地钻进雪里便辨认不出所在的小白虎。秋田藤四郎正在为爱染国俊追跑嬉闹时撞翻了他堆的雪人而蹲在地上沮丧。鹤丸国永不知道从哪儿偷来了山姥切国广的白布单蒙在头上冒充雪人逗孩子们开心。一时手足无措不敢出门的山姥切国广抱着膝盖靠墙而坐,被路过的三日月宗近亲切慰问过后百般别扭地恳请对方帮忙把他的白布讨回来。

  于是三日月一边笑哈哈地一口应允一边踱到院子里一伸手拽掉了某个老顽童手里的赃物,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连带着还拽下来几根雪色的发丝。鹤丸跳着脚霍地直起身来瞪着身后的三日月然后又扑哧一声自己先笑起来,藏在白色外套帽兜里的一只小老虎受了惊吓便两下蹦跳着出来钻进五虎退怀里。

  “鹤丸先生好白啊——和老虎君一样跟雪放在一起就看不出来啦。”

  “而且衣服也是一色白呢。是特别喜欢白色吗?”

  把斗篷还给了山姥切国广救了他一命之后,折返回来的三日月听到五虎退和秋田凑在鹤丸身边,用脆生生并且难得没有怯懦的声音说道。

  “这个呀,是因为——我是从坟墓里出来的嘛。喏,你看那些鬼呀魂儿呀还有从电视机里爬出来的那个呀,都是穿白衣服对吧。”

  一本正经地说得两个少年背后直窜冷汗。

  “——哈哈哈,当然是吓唬你们的。”他很快补充道。“单纯的喜好而已啦。”

  只是在认真向孩子解释时,就连那句常挂在嘴边的“在战场上染了红色不就像是鹤了吗”都没忍心说出口。

  “现在可比当个白衣小鬼要自在得多了吧?”

  待孩子们都四散离去之后三日月半开玩笑地问道。

  “当然。如果再无重见天日的机会的话,那我就真的已经心死了吧,连鬼魂都剩不下……大概就像是僵尸?”鹤丸掸了掸落在外套上的雪,扭头报以一个无瑕的笑。“……尽管如此我可对那些撬开坟墓、摸进神社的贼,提不起半点感激呢。”

  “被人追求难道不是好事?”

  “这话你这种人见人爱的家伙最没立场说了吧?”

  “嘛……虽然我也觉得作为刀,一生能够和一位心意相通的主人战斗到最后一刻,是一件莫大的幸事。”三日月摸了摸下颌,“但能在一轮复一轮的天下人手中流转,观察这无常而盛者必衰之世,也不甚乏味呢。”

  “……真冷漠啊,三日月。”

  鹤丸低低地说,眨了眨淡金色的双眼。那双眼睛时而被爱慕他的人形容为望月,鲜亮而剔透得能倒映出每一个曾紧紧攫着他、仿佛要把他装进整个眼眶里那样凝望着他的凡人的嘴脸。从把他带入坟墓的老者,到把他掘出坟墓的盗者,那一张张脸庞上写着差别无多的至深炙热的倾慕,强烈得燃烧了理智燃烧了良知,燃烧得焦黑萎缩扭曲最终蔓生出深不见底的贪婪扼住他的咽喉。

  “你能把整个世界都置于冷眼旁观,可我做不到啊。”

  也不想做到。



  审神者将三日月宗近指定为阿津贺志山一战的统帅。

  出阵前的作战会议一直开到很晚,鉴于战争的艰难持久与责任重大,待到审神者与三日月的单独面谈结束,天色已近全黑了。

  三日月从主帅房中告辞时,鹤丸国永正坐在门外的石灯笼上头也不抬地把玩一颗河卵石。直到那宝石蓝的身形仿佛没看见他一般欲从他身边走过了,鹤丸有点仓促地抬头,才发现对方也停下了脚步用一贯的笑脸对着他。

  “……嘛,请多关照啦,大将。”

  憋了半天说出这么一句带着小孩子口气的话来。“这之前我也给大家添了不少麻烦吧。”

  “‘那位’觉得你还是不懂战争——”

  “啊,我知道,我知道。这之类的教训我听得足够了。”鹤丸不耐烦地摆起手,顺手将那河卵石一抛丢进了花园的草丛。

  “可我觉得这样正好。”三日月沉下脸,夜色当中显得那标致的轮廓更加不近人情。“你根本不需要懂得战争是什么。你只要……这样下去就好了。”

  去排遣长久年岁束之高阁的无聊吧,去和什么战斗吧,去杀戮些什么吧。去吓敌人们一跳吧,去让敌人们最终的表情定格在惊恐吧。去让那经年纯白一尘不染的战袍染上漂亮的血色吧,去像丹顶的仙鹤那样在战场上起舞吧。

  “至于战争的意义那种东西即使知道了,也只是把自己投入万丈的苦海当中啊。”

  这用血书写的历史当中,数以亿计的人在战争的洪流中挣扎。他们当中有的人看得到自己为何而战,即使刀下亡魂千万亦能一肩扛起,继而从万千枯骨中踏出一将功成;有的人看得到生死是何其沉重,一命尚且难以背负,何遑论流血千里、伏尸百万,继而在无可扭转的人杀人的时代里痛苦地走向往生。

  然而更多的人连思考的余地都不曾有,仅仅是杀,以及被杀。

  “所以你只要……还是你就好。纯白的衣服已经染上血红了,就别再让纯白的心也染得——”

  “——三日月宗近。”鹤丸突然叫了他的全名。局促不安地,甚至是带有一丝愠怒地。但仅仅是一瞬间,紧绷的神经就又缓和下来。“……你的表情,有点奇怪啊。”

  他习惯了看那双无论被多少双眼睛注视着都不动声色的,仿佛在看着世间万物,又仿佛什么都没有看着的,倒映着两轮弯月的眼睛。所以当那双眼开始聚焦,开始专注而用力地注视着他时,他竟从脊背漫上一种无可言说的怪异感。

  简直仿佛有人将要再一次将他抓住、攫住、扼住一般。

  “人生需要惊奇。我说过的。惊奇源自于改变。如果什么都不改变的话,无论活上多久,都没有任何意义。”

  鹤丸平静而直截了当地迎上那双同样在注视他的眼睛。那与其说是四目相对,不如说是在彼此抗拒,透出一股谁也不肯让步的气势。

  可是尽管如此他还是笑了,笑得秋水无波而五味杂陈。

  “纯白一色的,就不是鹤了,三日月。只是,不会飞也不会思考的,纸鹤而已。”


  “出阵在即的时候也不忘再喝杯茶么?”

  三日月有些好笑地看着穿上全套正装挂好佩刀却还坐在敞开房门的屋里摆出两个茶杯沏一壶茶的莺丸。第二个茶杯仍然无人来用,而这次莺丸并没有再邀请三日月来坐。

  “平复心情。无论何时,情绪的过度波动对作战都是一忌。”

  三日月点头称是,正欲离去,莺丸却叫住他。

  “为此,你难道不多去看看你挂念的那一位么?免得心神不宁得走路速度都快了一拍。”

  “……我挂念的?”眯着眼思忖了片刻后三日月纵声笑起来。“——我想我不是个像你那样好的观望者,莺丸。在所有的观望着的人和事里面,唯独没办法冷眼观望下去的——我想那才是,所谓的挂念呢。”

  “那你可要尽早让自己回归正轨,念想太多只会让人失望罢了。”莺丸转过头去自顾自喝起茶来,“毕竟你我都是,从来不曾得到过什么,也从来都,得不到什么啊。”



  阵前的决议是暂时兵分两路。敌军四散撤入了狭长的山谷之中,没有放而置之的道理,却也无从判断是否是陷阱——然而只怕敌人期待的便是那犹疑的一瞬,在他们退而求全的同时,战局被悄然改写所需要的,也不过是喘一口气的时间。

  即使是陷阱,也不得不冒险一试。

  鹤丸国永不停地用指尖叩击着刀鞘。他所期待的原是布下陷阱等瓮中捉鳖,一来二去战局却让他们陷入被动,这令他异常焦躁。

  “交给我吧,保证让那些家伙大吃一惊——”

  所以当三日月把率领第二支分队的任务交给他时,他几乎是没等对方话音落下就干脆地答道。

  “嗯,随你。尽管大干一场吧。”三日月笑着说。鹤丸调皮地冲他咧嘴一笑便扭头欲走,这让他产生一种鬼使神差的冲动忽地抓住了对方的手腕。

  “……情况不利就撤军回来。无论如何……不要勉强。”

  原本是并无必要特意叮嘱的话语。

  一瞬间他看到鹤丸皱起眉,瞳孔放大用莫名陌生的目光看他。但那种表情传达的违和感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而后便像是唯恐被注意到那样被小心地用笑脸掩盖起来。

  “我知道。”

  他踟蹰了一下过后终于放开手,就见那白影像要展开翅膀那样飞出了营帐。


  在三日月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曾有一次偷溜出了三条家,原想趁宗近师匠不在的工夫逃了当日的练武去游玩,却跌跌撞撞闯进了无人的野林。

  只是孩子尚在兴头时不懂未知的恐惧。他爬上溪边的一块大些的石头俯身窥探水中自己的模样,尽管一脸的稚气却已生得精雕细琢的五官和摇曳着双月的双眼。想了想他索性脱掉木屐,双脚在水面拍打一瞬便将粼粼的波光打个粉碎,迸起欢笑着的水花清响。

  水声激起了另一个映入水面的影子。三日月后知后觉地抬头,和溪对面一只白鹭抬起的头恰逢相对。他满心新奇地张大了眼,而白鹭也伸了两下纤长的脖子打量着他,随后并不挂心地把脖子盘曲起来,继续用长而尖利的喙梳理翅膀上层层的白羽。

  三日月不敢冒失地直接跑上前去。于是他蜷在原地不时俯仰观察着那只白鹭,看了一会儿便又与水嬉戏,捞了小而圆的河卵石朝背向白鹭的方向打水漂儿。

  白鹭忽而又昂起头,挺起胸脯舒展了一下明亮洁白的双翅,戛达戛达地蹚着溪水又在离他近了一分的地方停下来。他一下子心跳又加了速,忍不住抱着石头的边缘把自己也往靠近那大鸟的方向挪了一寸。鸟依旧毫无戒心地俯着身,他探一探头便能看到柔软的羽毛上未干的露水,温润如玉的象牙白在日光树影下泛出莹亮如晶的光泽。

  那自然的造物让他看得着了迷。

  一下也好。他吞了下口水,最终还是不作声地伸出手去。

  它从刚才起就并不怕他。他想当然地认为。只是指尖刚一接触到那团白色,那白鹭立即就直起了身,一瞬完全展开的翅膀剧烈地扑扇起来,坚实的翼羽全然没了那温软的印象。

  远处师匠的弟子在呼喊他的名字。待到那被他唤作五条先生的男子从身后一把抱起他,溪流里落下的几片白色大羽毛也都随水流走无踪。他赖着好说话的五条国永替他保密偷溜出来的罪状,然后懊恼地向他复述那只不近人情的大水鸟。

  世上一切美丽之物,终有一日都将离己身而去呵。再多深爱,亦贪恋不得,强求不得,一顾一盼,实则足矣。

  他摇着头不懂先生的话,却也隐隐觉得那话并未说与自己听。直到一日他忽而再见不到那五条先生了,宗近师匠只是沉沉地说着他已足成一家,当自立门户——而他只是凭眨着冷月般的眼,竟泛不出任何遗憾与想念的滋味。

  当五条先生再度以登门客的身份造访三条家时他已是新月出云般的少年。刀工携来的还有一个衣着与肤色皆一色纯白的孩子,他协着师匠为远客备茶,看那乖巧却毫不拘谨的孩子长长的睫毛下流动着望月般光亮的狡黠的眼。

  五条先生为那孩子取名作鹤。他后来想或许先生那日是看到了他身畔的那只白鹭的,于是才有了这个孩子,纯白,鲜亮,温软,能够毫不戒备地踱进他的心坎,却警觉得一碰都会张开戒备的硬翅。

  茶只斟过三杯后,他便收起茶盘平淡地送客。事后师匠嗔怪他冷淡,哪怕是客套,亦当稍作挽留。

  ——留不下,总是要走的。

  他只是说。一如他离开三条家那时。


  “真冷漠啊,三日月。”

  回想起来鹤丸好像非常喜欢在他身边转来转去地说这句话,无论是嬉笑着还是低沉着。

  冷漠的到底是谁呢。



  粗工滥造的刀刃折断发出无机质的脆响。周身披着重甲的副官从碎裂的头盔缝隙里升腾出黑雾,然后头颅就被雪亮的太刀从脑后一挥而下,直插在扎进地里的半截断刀上剥落出鬼怪的嘴脸,黑雾一样的黑色血液溅得飞起。

  鹤丸国永一脸嫌恶地揩去落到脸上的黑血,懒得再管泼在半边衣服上的那些,一手擎着刀在空气里吸了两下鼻子,聚焦的双眼不动声色地像搜寻猎物那样在混战中寻找着主将的身影。局势并不完全顺利,他掌控的兵力在无谓地消耗,而先行进军的一期一振允诺派出的支援部队仍然没有到达。

  几支冷箭猝不及防又射落了他周身的几员兵卒。一只完全舍弃了伪装形态的生物用昆虫般的肢体抓着胁差向他突刺而来,他侧身闪开,与此同时火枪队发射了一波子弹——这些疯子已经完全不在乎采取什么样违背常理的方式去干预古代的战争——飞速呼啸的铁砂球从他腰侧飞过撕开了羽织,令他轻灵的脚步一瞬间迟滞。尽管如此他仍然干净利落地落下刀刃,在敌人的刀尖刺进他的心脏之前将那节虫肢齐根砍下,对方还未来得及发出惨叫便被接下来的一击割裂咽喉。

  太慢了。他发出轻快的“哼”的一声,却见溃逃的敌阵主将正策马拐进了山谷的更深处。他当即翻身上马,尘土飞扬中马蹄颠簸得从那被撕开的衣裳里侧蔓延出艰涩的疼痛,他用力咬了咬干涸发白的下唇。

  敌阵主将的背影进入了他的进攻范围。把握恰当的话他能够在对方拔出那把长而笨重的大太刀之前将之斩于马下——然而只有刃口碰撞到护手甲发出的闷响令他虎口发麻,视野也跟着发生一瞬间的旋转。长刀从敌将背后出鞘时他仿佛听到如同来自地府的风声在耳边呼啸,没有任何迟疑地以刀背格开斩首的一击,使得刀锋只是在他的肩头撕开了一个流血的裂口。

  军号从身后吹响。残缺却仍旧昂仰着杀戮的斗志的士兵跟随他一路前来。同时山谷的前端喊杀声正在迫近,他意识到是接应的援军。

  “……你已经是孤家寡人了。”

  他用颤抖的声音冷笑着对手执大太刀的鬼怪说道。乱刃之中对方的战马被砍去了前蹄,发出划破长空的嘶鸣轰然把主将也掀落在地。鹤丸顺势从马上跳下来将手里的刀乘风落下,削铁如泥的宝刀行云流水地切掉了敌将的半个脑袋,滚落出一地红白。

  战争有多残忍?这样的问题去问任何一把刀都没有不懂得的道理。即便他们要砍杀的对象看上去不那么像是人类而更加穷凶极恶,使得他们无谓的恻隐也麻木不仁。

  可他们本就是为了战争而生。即便武士的时代早已过去了百余年,战争已经向着他们根本无法理解的方向疾驰,而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早已安于被重新定位为艺术品,在和平的保护伞下得过且过地沉睡。

  然而唯有身为武器的记忆,能够让他们从无生命的无机质当中醒来。

  纯白的内心,自从一把刀拥有记忆以来就不复存在了。因为能让刀拥有活着的实感的,除了制造残忍,便再无他物。

  他试图扯开一个与平常一般无二的笑。

  “这样子……像鹤吗?”

  无人聆听。

  一阵天旋地转猛然袭来,周遭的一切仿佛都开始被黑雾笼罩。血从黑色的里衣中渗出来不觉间已经浸透了一大片——而他这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到那是他自己的血。他想要把刀收回腰间的鞘里,然而紧接着膝盖就是一软,唯一能支撑住上身直立的竖直插在地上的佩刀,也随着他指节剧烈的颤抖便再也抓握不住。

  黑雾吞没了他的视野,像要绞碎血管那样迸裂出缓缓流淌的殷红。而他的耳边仍然回响着风声,那仿佛来自地府的,微弱而死寒的风声。


  ……他惊讶于那突然出现的脚步声。

  战争连同整个世界一同终止后留下的是无生亦无死的寂静,寂静得他只能从那只贴在地面的耳中听到从不休止的阴冷的风声。

  因而这样的世界里出现脚步声是违背常理的。那声音很慢,节奏很慢,像是洒满阳光的时节里谁人在廊下的闲庭信步。

  他用自己都不知道是否睁着的眼漫无目的地张望着,而后……他看到了浮现于地平线上的人影。

  一双落入碧空的金色娥眉月寂静地望着他。

  ……别看啊。

  他徒劳地翕动着嘴唇,声带却已发不出声音。

  这副模样……已经不再像是鹤了啊。

  血如同江河入海那样静默无声地从创口流进地面。起初他能感觉到那种疼痛与来自自己身体的热度,后来连这种感觉都变得淡薄,仿佛体温也变得和那深寒的风声一般,身下的土地反倒显得温暖。

  ……别看啊,三日月。

  这世上的一切,终是要离去的啊。

  然而那个彷如整个夜空与明月的身影依旧静默无声地注视着他。他起初觉得那双眼是在看着自己,后来他渐渐意识到,那双眼正如夜空的新月那般,诸生平等地冷眼俯瞰着世间万物,又从未瞩目过凡世的任何一物。

  可那偏偏就是最令他熟悉与安心的,让他能够放下一切戒心去注视的新月。


  ……风声不知何时静止了。




(一周目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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