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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忘笔录(二周目)

一周目


刀剑乱舞同人。CP三日鹤。可能仍然是片段组合,试图讲故事也没讲明白……

报复社会向。重复一遍,报复社会向。(虽然还是没有完全地BE,哎

各种私设出没注意。世界观方面有过多擅自添加的脑补。

鹤暗堕设定注意。暴力流血死亡描写注意。炮灰了包括土方组/岩今/长谷部等CP和角色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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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周目:一叶障目】


  风隔着窗户纸作响。于是鹤丸国永意识到他的梦醒了。

  本丸平常无奇的房间摆设。窗格间映着熹微的蓝光表明还未破晓。整个身子都像被禁锢在泥板里的他只能轻微转动一下脖子,稍长的几绺头发都被足以浸湿枕头的虚汗粘在后颈上。

  他像是久未呼吸了那样深吸一口气——紧接着未愈的伤口就嘶拉拉地疼起来,令他仓促地把肺里的空气又一股脑儿倒了出去。在阿津贺志山的作战失利令他受了些小伤,不过并不致危及性命。

  只是梦里那种真切得如同临头的死的窒息仍然深深地攫着他,那些明明是他毫无半点经历过的实感的画面,却在梦中像属于他的走马灯那样闪烁变换。

  就如同……他真的曾亲历这些记忆,而后承受那份死亡。



  技术人员把最初投放到实战的,具有试验性质的一批审神者,括称为Beta测试样本。

  这群人尚有仍然战斗在一线的,然而更多的名字已被从名册上划去。有的人逐渐失去了和他们的付丧神联络的力量,甚至是刀剑还在外出阵之际,他们的主上就已经被迫卸任。于是其他人不得不在派遣他们的刀剑出阵之余,请求他们留心带回那些迷失在不同时代的灵魂。

  鹤丸国永最初就是在阿津贺志山发现了三日月宗近。一举捣毁了敌人的本阵后他注意到有人在注视他,用非敌非友的眼神。他没有多问三日月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从何处而来,从前的主人又是如何派他出阵之后把他遗落在这个时代——因为一切都随同上一位审神者的存在痕迹一起被抹去。

  但是这样的事不会有下次啦。鹤丸冲三日月咧着嘴笑,兴致盎然地保证。那个人很强,不会把你弄丢的。

  此言非虚。

  他们的审神者或许称得上是整个测试样本群中通灵能力最值得信赖的一位。除去指挥作战,这个鲜少与刀剑们多费口舌的人类更多时候处在静默的观察,以寻求战力体系的欠缺与改进。

  将三日月宗近这样的稀世名刀纳入麾下本是一件值得庆贺之事。然而鹤丸发现自那以后,三日月只是跟随主队出阵了很短的一段时日,之后就再也没有出现在任何队伍的编制当中。

  审神者似乎在有意地将三日月宗近放置不理。只是三日月倒也满心无所谓,安于在出阵的出阵远征的远征而显得空荡的本丸里喝着茶观赏庭院里一成不变的布景。当那衣服上带着血色的白鹤一马当先地归来,就见他一成不变地站在那里用一成不变的微笑说着欢迎回来。

  时间久了终于连鹤丸都忍不住了想要找到审神者本人去问个究竟,可对方要么外出不在本丸,要么便委托压切长谷部来打发他去出阵离开本丸。

  直到某个晚上,本丸一片其乐融融的气氛,次郎太刀提议为了欢迎新来的和泉守兼定和堀川国广,大家一起喝两杯酒,最后便免不了耽搁到朗月当空而醺意渐生。鹤丸像踩着棉花那样踩着脚下的榻榻米走出了房间,见比他还要早离场的三日月独自一个在廊下吹风。他下意识地想悄悄从背后吓三日月一跳,却冒失地直接一头撞上了对方的后背。

  已经是第四次了。

  然后他突然听到三日月用很低的声音说,像是醉酒之后的絮语,咬字却异常清醒。鹤丸抬起头露出费解的表情,可是三日月仍旧背对着他,令他没法看到对方正用什么样的脸色说出这句话。

  这已经是第四次,和泉守跟堀川“初次”来到这里了。



  鹤丸国永稍有些惊讶于今日内番和他过招的是三日月宗近。

  “我还以为‘那位’只会拿你当本丸的门幡了。”鹤丸握着木刀作出凛然的准备姿势,然后毫不客气地嘲笑道。

  “……我倒是无所谓。”而三日月仍优哉游哉地挂着那副浅笑,另取了把木刀在手里掂了掂,这才敷衍般地双手握住刀柄。“不像你那么渴望战斗呢。”

  第一回合。双方的攻守都扑了个空。三日月略微侧过头往身后一瞥,而鹤丸已经迅速地掉转身发动了第二次进攻。

  “你这慢性子。”

  第二回合。坚木相撞的声响。鹤丸手里的刀以毫不松懈的力道劈下来,落在三日月擎起的刀面上却如同石沉水中。三日月从容地望着他,手臂的抖动都没有一下。

  “那个人可是个相当的现实主义者。只要是强大的战力,或者是能让战力变强的手段,便无所不用。”

  僵持了片刻后鹤丸一边说着,一边一脚蹬地与三日月拉开了距离,在发起第三回合的攻势时发现对面在这一轮作出了将要还击的动作。

  “因此如果‘那位’执意不起用你,只有一个理由——”

  第三回合。鹤丸作势用力的佯攻被三日月轻易格开,他随即变换了真正瞄准的进攻方向。

  “——是因为什么,让审神者不再信任你?”

  可是鹤丸很快意识到那看起来过于轻松的一挡同样只是应付佯攻的手段。看穿他的鬼点子的三日月早已闪身避开了他的突袭,木制的钝刃挑开了防御直落向腹部。

  然后停在距离鹤丸的衣服一寸远的位置。

  “不信任吗……嘛,也是理所当然的呢。”

  即便日复一日地闲居在本丸,三日月仍无愧于太刀中最强的地位。

  “我想大概是因为,我难以控制吧。”


  鹤丸并非从未察觉到三日月的异常之处。他回想起自己和三日月寥寥可数的几次共同出阵,以验证脑海中的违和感。

  “当心背后——”

  鹤丸一眼余光瞥到三日月的方向,而后以最快的速度摆脱纠缠着自己的敌军太刀,在三日月警觉地转身挥刀之前就干净利落地把即将从他背后刺入的一把短刀击落,随即对没了武器的敌人补上一击。那可怜虫便被腰斩成了两半,无生命地瘫在地上的脊柱状肢体仍抽动着。

  那太刀不死心地冲锋过来。三日月一个欠身,流动着月纹的刀尖从对方的后颈滑下,却没有直接劈裂颈椎骨,而是圆滑地割开了大动脉升起一股泉涌。

  “你还真是,年纪大了反应也迟钝了吗?”

  鹤丸戏谑地笑着,一边伸出手用相当柔和的动作揩去挂在三日月脸上的温热的血。

  “嘛……也许是吧?年纪大了所以即使被一个小孩子接近了,也感觉不到杀气呢。”三日月附和着笑了笑,“倒是你啊,鹤,多久以前就再也没杀过人的你,开起戒来也真是残忍。”

  “哈啊?”鹤丸咧着嘴错愕地挑了挑眉,一脚踏在切成两半的骨蛇状鬼怪的头端。“你什么时候变成了这副作派,一只厉鬼都能激发你的恻隐之心了?”

  三日月蓦地一愣。

  顾不上细听鹤丸的嘲笑,他只是突然像看着什么可怖的东西那样,视线从鹤丸身上游移到躺在地上那把还未及沾上鲜血的短刀。

  “……那在你眼中,是鬼……吗?”

  ——最后落在了上下身分离开来,半个脑袋还在鹤丸脚底下的,人类的幼童。


  问题出在敌人身上。

  审神者通过用以联络的护身符获悉堀川国广在函馆的战斗中受了重伤。另一头的声音有些焦急,请示是否要提前撤军。审神者留了个心眼详细追问了就里,得到的带着迟疑的答复是堀川中了火枪队的子弹。

  而且偏偏是那枚本应该击落土方岁三的子弹。

  继续进军。审神者简短地下令。不必再把堀川国广当作你们的同伴了。想了想审神者又补充说,你们可以给他个解脱。

  然后联络永久地中断了。审神者想起对面是和泉守兼定的声音。

  早在一开始就应当规避这种风险。

  付丧神本是无生无死的。刀剑在战斗中折断无非是毁去了他们得以依托的实体,死亡只是让他们的灵魂恢复原貌,返还到应当存在的时间线当中去。因此只要锻造出新的刀身,便完全可以令他们返还——就如同再一次的初次见面那样。而作为审神者需要注意的只是稍稍篡动一下其他刀剑的记忆,令他们自然而然地认为“不曾有任何人死去过”就足够了。

  尽管如此频繁地有刀剑被破坏,仍然是一个令人头疼的问题。何况不止是破坏,更加令人无法接受的是背叛。刀剑的护主心切总是能被理解的,况且还是让他们为了维护历史,亲自去保证自己的前主人适时地被杀死——任何人都能够理解这份人之常情。

  但是审神者是不能理解的。或者说,不需要去理解,作为管理者需要做的只是根据数据反映的现象,去制定解决问题的方案。

  最后得出的结论是问题出在敌人身上。对面的敌人总是有太多活生生的人类,乃至于是为刀剑所熟知的故主。随便哪个,都足以动摇我方本就不稳的军心。

  那么,既然无法改变敌人,想个办法让自己的刀剑不被动摇,不就好了。

  正如没有人知道审神者是依靠什么力量召唤和控制这些源自刀剑的付丧神。自然地,也没有人知道审神者从何时起,是如何遮蔽了这些为其而战的灵魂的眼和心。


  然而三局两胜制的交手最后被鹤丸连续扳回了两次胜利。

  “你这不也,变得相当强了嘛。”三日月仿佛赢的是自己那样笑着,“‘那位’对你们进行的特别训练,看来卓有成效?”

  “说是训练,其实也是在不停地投入实战吧。不知怎地经常把我们派出到敌人非常密集的战场去,然而交手时敌人虽还是那些恶鬼,却毫无战力,我们像是收割人头那样赢得了战斗,接着就又要到下一个战场去。”鹤丸有些犹疑地答道。“简直就是屠杀。老实说,很无趣啊。”

  “血祭之类的……吗。确实是那个人能想出来的主意,不过……”

  “不过?”

  然而三日月欲言又止,随即顾左右而言他。

  “……你听到过敌人说话的声音吗,鹤?”

  被突如其来的问题弄得一愣的鹤丸歪着头。“说话?如果说那些毫无意义的嘶声和嚎叫也算是在说话的话——”

  “——我听到过。和我们一样,用人类的语言说着话的他们。”

  三日月缓慢地回答。

  “有人死前用孩子的声音在哭,有人在四面楚歌中怒吼着决不投降,有人在我刀下用非常悲悯的声音说,我们所做的是正义的事啊,为什么你们不能理解呢。”

  鹤丸瞪着眼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三日月一低头忽然注意到他频繁地活动着关节的手腕。

  “手怎么了?”

  “有点酸而已。”

  “不是问这个——”他抬手指了指鹤丸的右手手套与护腕之间的位置,“手套下面,好像有什么不是吗?”

  鹤丸疑惑地“哎”了一声而后摘下黑色的手套,抬着手背凑到自己眼前看了又看。“什么也没有啊。莫不是你老花了眼?”

  短暂的缄默。

  “……是呢,看来是我看错了。请别介意。”

  三日月望着鹤丸手背上从中指指尖一直蔓延到手腕背侧的深黑色,像碳化又像是腐蚀地在那瘦削而苍白如雪的手上划下一道异常显眼且仿佛仍在扩张的疤痕,然后讪讪地笑着说。



  总觉得我忘记了很多东西呢。

  今剑少有地不那么精力充沛,一边说一边挠着头。

  我以前是不是曾经有过个子很高的时候,我是怎么和从前的主人相遇的,我明明记得自己直到最后都陪伴着他,却连那是怎样的最后都不记得了。

  岩融岩融。他拽着无论何时都蹲在一旁听他碎碎念的大个子薙刀的衣襟。石切丸给我看的那本书上说,人老了就会有健忘症,你说我是不是也进入老年期了?

  岩融终于没忍住噗嗤一声大笑出来。

  等你长到能让我不用蹲着跟你说话,再来考虑这种问题吧!

  操着吓人的大嗓门的他与此同时却伸出手,小心地捏了一把短刀稚嫩的小脸。

  而且记忆这种东西啊,能记住最美好的,忘掉不想记起的,也是件幸福的事哦。他补充说。至少你还没有忘记我们的因缘,对吧?

  说着岩融咧开一个老大的笑,本就凶悍的脸上露出两排大白鲨一样的尖牙,反倒显得像是虎式微笑。

  但是今剑看着那副笑脸却是更加灿烂地笑了起来。


  “进入老年期的人类会变得健忘……吗。”

  三日月宗近一边哈哈哈地笑着一边把一本家用医疗书交还到石切丸手中。这家伙近些日子喜欢上了现代医学,嘴里还说着“不了解这个时代的人怎么治愈疾病的话,在参拜者面前会于心有愧吧”,其他人见状简直没办法打击他。

  “那还真是悲伤啊,来时一无所知地来,走时也要一无所知地走。”

  可是笑过了之后他却说道。

  “遗忘也是一种自我保护吧。”想了想之后石切丸说。“如果什么都强迫自己去记住,那就是折磨了。”

  “然而人总是,越想要记住的东西就越会因为忘记了而痛苦,越不想记起的东西反倒越难忘记呢。”三日月的目光不自觉地环顾了一下左右。“曾与我同在足利氏门下的那孩子,不就是如此。”

  即使连自己从何而来去往何处都不再知晓,却唯有将一切都烧至殆尽的大火咆哮着填满了空虚的记忆而挥之不去。

  “……记住和遗忘,哪一个更悲伤呢。”

  石切丸叹息般悠长的声音落在耳畔。而三日月不置可否,只是视线从石切丸身上离开了,空洞地朝向着洒下阳光的窗。


  直到有一天三日月注意到出阵归来的队伍少了一个人。同行的今剑满身血污衣装也被摧残得褴褛,赤着脚跌跌撞撞地走过庭院时站住了身,用大大的却空无一物的双眼直盯着三日月。

  而岩融并没有回来。

  三日月爷爷,三日月爷爷。天真得宛如紫云飘绕的天空的孩子清灵灵地唤他,一只手拽着他的衣角,抓在手心里捏着攥紧了沁出汗来。

  我会忘掉岩融吗?

  然后今剑问,声音里满是惶恐。

  三日月沉吟了片刻。想起他会让你感到难过吗?

  非常难过。孩子捣蒜般点头。

  忘掉会让你不那么难过的。三日月摸了摸他的头顶,看着几乎只有他一半高的孩子努力地仰起头望着他。

  但是,但是啊。今剑用力地踮着脚,仿佛那样就能让自己想要说的话更能传达到对方心里一般。

  我还能想起好多和岩融一起玩的事情啊,还能想起好多因为和岩融在一起而特别开心的事情啊。

  他摇着头。

  我不想连同那些事也都一起忘掉啊。


  最后是鹤丸国永替他解了围。好言安慰着今剑令对方安静地回了屋之后,鹤丸回到三日月凭自呆立着的横跨一汪潭水的短桥。天色灰蒙,胸闷压得人透不过气,三日月注意到倚在桥头的白色人影于是转过身来,脸上平静得如同沉积却落不下雨的云。

  “这回,是第几次了?”

  鹤丸突如其来地抛出半带讽刺口吻的问句。

  “又何必知道呢?”三日月反问道。“无论死亡多少次,最后大家都会忘掉生离死别,从新的相逢重新开始啊。”

  “——但是你会一直记得,对吧?”鹤丸略微抬高了音调。

  正所谓是,唯独无法控制的存在。既不会被蒙蔽双眼,亦从不会被抹去记忆。

  无声的默许。三日月轻一拂袖转了身,似欲离去却又站住了脚。

  “你想知道什么?尽管问便是。”

  他轻笑,口吻却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淡漠。“虽说有些事你即便知晓了,也会再次忘记呢。”

  一股无名之火窜上来。鹤丸一瞬间想就这么冲上前去抓着三日月的肩膀强迫他正视自己,可他仍站在原地,就连几次的试图开口都欲语还休。

  “……记住那么多的死,不会难过吗。”

  最终他仅仅是这样问道。



  鹤丸国永越发难以见到三日月宗近的踪影了。

  也许一定程度上是由于他越发投身到仿佛永远都无法终止的战争当中了。永无终绝的鬼怪在永无尽头的战场前仆后继地在刀刃下往生,重叠的凄厉号哭像要在头骨顶端钻个洞那样往他耳中钻。常人的话只怕会被那阴魂不散的悲鸣折磨得发疯,然而他却因那声音而更加兴奋。以至于当他回到本丸时渐渐地不再用视线去寻找那个被他嘲笑为门幡的身影,而当他真的试图去寻找时,眼前却只有一瞬闪过的黑雾与血雨。

  定睛一看仅仅是本丸稀稀拉拉地零落着细雨。青绿的植株被笼罩上潮湿的灰色,惨白的日光透过格子窗户纸在房间的角落里遗落下黑夜般的阴影。赋闲的时日里名为冲动的野兽嚷着无聊无趣再去杀些什么,令他错乱于自己究竟身在何处。

  他开始效仿着三日月的习惯去泡茶。平日里他决然是没这份耐心的因为从来就坐不住,然而当他清洗了茶具回到房间时察觉到一种熟悉的视线,随后他望向墙上没入阴影的神龛,三日月宗近正襟危坐在那里,若无其事地看着他就像一尊神像。

  “这可真是吓了我一跳。”他僵硬地咧开嘴。

  “偶尔过悠闲的日子也不错吧?”

  “不想被你这种成日悠闲的家伙这样说啊。”

  沉默蔓延。茶水在杯中注满的声音。鹤丸把一个杯子往三日月面前推了推,却没有人先拿起来品茶。

  “不见你有很久了啊。”然后鹤丸不冷不热地寒暄道。

  “是呢。‘那位’原想把我囚禁起来……当然失败了。”三日月眯起眼笑着,像在说不相干的人那样轻松淡漠。“有什么好恐惧的呢?即便我知道的再多,刀也只能尽一把刀的本分罢了。因果终是逃避不了的啊。”

  鹤丸刚拿起的茶杯旋又搁下,静谧被打破迸出笃的一声。空气里升腾着淡香,悠闲却压抑着肃杀的自危。

  一直被同僚视为备受审神者器重的他,见到审神者的机会却比起近些天见到三日月的机会还要少。更多的时候他们是通过长谷部代为发放的文书来获悉命令,即便只是简单的问候。鹤丸曾经也企图从作为传话人的长谷部那里知道些什么,然而以对方的绝对忠诚,他撬不出任何多余的言语。

  他知道他能够为那个人战斗到现在未必是因为他足够强,重要的是足够容易被煽动而去毫无理由地战斗——仅仅是为了排遣长久年月的无聊。

  然而无论谁都知道,他们的审神者从来就不会真正信任自己的武器。他们战斗的理由被略而概之,他们比肩的征程被死亡掩埋,而后就连死亡本身也被埋葬。

  他们仍然战斗,仍然在停止战斗的时候维系着仿佛少了什么羁绊的一团和气。只是除了杀戮,什么都不能把他们联系到一起。

  “你究竟记得些什么呢,三日月。”

  你眼中的世界与我的究竟有什么不同,你知道我的一切连我都不知道的事情,而我对你一无所知。

  杯中的茶最终因无人饮而冷涩得不再能喝。

  落日下染血的纯白衣摆。在眼前打晃儿的彩色糖果。与初雪融为一色的兜帽。落入夜色下深草中的河卵石。那双让他着了迷而再无法像对待万事万物那样冷眼旁观的金色的双眼,那不经意地一步迈进了他的心坎却在他试图触碰时张开戒备的白鹭。直到一切记忆的涓流陡然汇作了一汪温热的朱红漫过他的鞋底,他俯瞰着那白鹤的色彩落入一片朱红,却用着分外安宁的眼张望着他,翕动的双唇作出他能够读懂的口型:这世上的一切,终是要离去的。

  三日月抬起头,卸去甲胄的鹤正注视着他。他忍不住伸手去触碰那白如陶瓷而挺拔的脖颈。从鹤丸的右手生长出来的黑色印痕悄无声息地扩张着,而今已经像荆藤那样盘曲着爬上右侧的耳根。

  “你即便知晓了,也会再次忘记啊。”

  他的指尖越过银白的几绺稍长的头发,把那片黑影覆在手心,仿佛那样他眼前的便又还是那纯白无垢的鹤。


  他们自那之后再也没有在平和的日子里相见。



  三日月宗近以凛然的身姿拔出精工绝伦的佩刀,迈过脚下被打碎的石灯笼,踏过栏杆坍塌的矮桥,不觉间竟站在了他平素一贯爱站着迎接出阵的队伍归来的地方。与此同时鹤丸国永少有地一步步后退,直到小腿背侧碰上了木回廊再无路可退。

  本丸遭到突如其来的袭击。他们迅速地集结队伍迎战,却在打头阵的几把刀相继被破坏后意识到对方是无可反抗的强敌。鹤丸匆匆地跑去主将房间,却只在切开门锁后看到了充当代言人的已被折断的压切长谷部。

  一股寒意自他的脊背升起。

  “鹤。”

  忽而他听到有人用温柔的声音叫他。一回头三日月宗近便在他身后,从曾经幽雅而今几近废墟的庭院里一步步走来。

  “你那是什么表情。刀一直都是,在成王败寇之间易手的不是吗。”

  鹤丸冷笑一声。“……你还真是总能吓到我啊,三日月。”

  “清洗这座阵地是政府的决定。……我只是,被他们再度拿走去当成武器而已。”

  对付丧神施加违禁的幻术,让彼等在出阵时看一切被指定为敌人的生物都是鬼怪模样,而后令刀剑在战场上滥杀凡人,以更进一步地强化刀剑,最终将付丧神扭曲为杀伐和空虚的暗影造物——

  这样的行径已经对时间线的稳定构成了严重的破坏。

  三日月沉吟片刻,双手握住了刀柄将刀尖向上。“最后来一次古风的比试如何。”

  鹤丸不应声。脚下却已生风一般提着刀向他冲来。


  “连上一任审神者的事情都记得啊,三日月你。”

  记忆的水底依稀能捞出这样的片断。那时本丸是什么季节……已经无关紧要,只是能够回想起阳光明亮,斜斜地从房檐上探出头来照得窗格摸起来带有讨人喜欢的温热。鹤丸坐在他旁边伸了个懒腰,白色的外衣在日光下像他的眼睛那样泛出好看的淡黄色。

  “记得哦。和现在的主人不一样是个相当有人情味的笨蛋。”

  “……这样的人为什么会把你丢在战场呢。”

  “因为被杀了啊,那家伙。被我们现在的主君。”

  “……”

  “你那是什么表情。刀这种东西啊,不一直都是在成王败寇之间易手的吗。”


  双方的进攻都扑了个空。交换了站位之后三日月振袖一转侧过身,鹤丸紧接着袭来的刀锋砍断了他身后的木柱,古雅的房檐发出噤若寒蝉的战栗。

  然而鹤丸敏锐地注意到三日月的手臂颤抖了一下。

  “你的那份从容去哪里了,三日月。”

  鹤丸的刀法以迅疾如风与难寻章法见长。陷入被动的三日月只能步步为营地见招拆招,脸上依旧静如止水。

  “对一切都无所谓也无所求的你,会因什么而动摇至此。”

  只是当鹤丸注目他的眼睛时,却只看到浸入整片深蓝夜空的悲伤。


  “前一任审神者也很偏爱你呢。”

  “哎——以前的我和现在有什么不同吗。”

  “和现在比起来,天真得更像个孩子吧?不那么多地投身到战场所以,无时无刻不变着法儿想要给我个惊吓呢。”

  “吓到你可是几乎不可能的哦。”

  “以前的你也曾把我吓到过啊。……在消失不见的时候。”


  刀尖割开了鹤丸的右手腕。然而他竟感觉不到任何疼痛与流血的反应,就仿佛那躯壳不过是一副了无知觉也了无人性的全息投影。他旋即毫不迟疑地落下一击,不曾料到对方在被击中右手后还能立刻反击的三日月闷哼一声,狩衣裂开一道口子从肩膀一直延伸到前胸。

  鹤丸回身一刀切碎了那摇摇欲坠的木回廊。三日月又在他的侧腹添上一刀,可是他既不打算防御,也毫无伤痛的知觉。

  从一开始就无论胜负。无论这游戏般的交手成败如何,他总是要和其他同伴一样,作为失败的审神者的陪葬等待轮回。

  那冲动的野兽只是狂热而空虚嚎叫着,推动着他一意孤行地发起不断的进攻,再无回头之路那样地不停地厮杀下去。

  白钢碰撞迸出铿锵的火花。

  瞄准三日月的咽喉的一击被对方架起的刀面阻隔,生生将鹤丸手中削铁如泥的宝刀砍出一个浅浅的豁口。他看到那刃口流淌着新月纹的金属造物迎着光反射出清澈明净的光泽,华美绝伦不似凡物的表面如流水般倒映出他破碎的影子。

  倒映出那整个右半边脸孔都被纷拥的黑影吞没的,他的影子。刀刺进那黑影里仅仅是使得黑色的沙从切口中漫出,若隐若现地剥落出包裹在里面的骨骸。唯有那黑影中金色的眼仁尚在发光,却已经没了眼眶细长隽秀的轮廓而只剩下一团燃烧着血色火焰的金黄色焰心。

  在他走神的一瞬间三日月格开了他的刀。他踉跄着后退了一大步才站定,然后他注意到自己握着刀的右手,从手套中露出的三指看上去已经全然如同凝固的黑雾。从那握着杀伐无数的刀的右手生根发芽的黑影像流沙又如藤蔓那样爬上他的整个右臂,盘裹住肩膀环绕着咽喉一直覆满了他的右半身,蚕食着他仅存的良知。

  将眼前的一切都看作鬼而斩杀的人,最终只会成为鬼本身。


  “无法忘记意味着放不下。如果什么都不忘记,会是很痛苦的吧。”

  鹤丸攀着他的肩,阳光勾画下逆光中白而明亮的轮廓。令人着迷的望月般的眼在冷色的阴影中流动着纯粹而天真的光彩,像要把他眼中新月照不亮的那两片夜空尽数化为白昼。

  他的指尖触碰着那雪色的发梢,就像小心翼翼地触摸一只一纵而逝的飞鸟。无论染上多少名为羁绊的色彩,那飞鸟总是有一日会从他身边飞去,再归来时复又心如外壳一般纯白。

  可是总有人想要留住那些色彩。

  总有那悄悄被鸟儿衔走了内心某个柔软的部分的灵魂,不惜背负更多的苦痛地去留住那些色彩。


  那冲动的野兽不知何时不再在他的耳边嘶吼了。鹤丸垂下眼帘,黑雾凝成的流沙从他的右手指尖缓慢地滴落,沿着刀身交错纵横地流淌把那锋锐的银白都染成深黑。

  “你早知道我是这副模样吧。”

  他自嘲地笑,笑得肩膀颤抖。

  政府军窸窸窣窣的脚步从前庭传来。

  “真不想,在最后让你记住这样的我啊……一点都,不像是鹤了。连一把刀都不是了。”

  但是三日月只是缓步向他走来。他警惕地想要抬起刀尖,然而紧接着他看到三日月伸出手,穿过他耳边被染成暗色的发梢,手心覆上右半边脸颊。

  他感觉不到那是怎样的触感和温度。只有黑色的沙沿着三日月的手背毫无知觉地流下,仿佛是从那金色的焰心流淌而出。


  “但是比起想要忘记的事,不想忘记的要更多啊。”

  因为有着不想忘记的东西,所以宁愿把不想回忆的东西也一并记在心里。

  人类本是如此内心柔软的生物。

  攀着他肩头的鹤丸狡黠地转了转眼珠,紧接着突如其来地在他脸上落下一个蜻蜓点水的亲吻。

  “这样会让你不想忘记吗?”

  胜利般的笑容。

  于是他捉住那只搭在他后颈的手臂,一把将那纤细的人影拽向自己,嘴唇贴上那白得缺少血色的唇。

  “这样才行呢。”

  然后满意地看着对方两颊红作一团,恰似一只头顶朱砂的鹤。




(二周目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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