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钥匙(后篇)

前篇走这里

刀剑乱舞同人。三日鹤。私设满天飞的…呃…神棍……现代paro。

OOC。自我满足向。写得我脑袋疼但是事实上写完发现只是顶着个名字,完全是另外的俩人啦……。

梗一部分来自H.P.洛夫克拉夫特《伦道夫·卡特的供述》。那段盗墓○记其实就是照着写的请不要打我,以及盗墓是犯罪,真的,犯罪

结局是惨的。可能惨到让我一段时间内要因为想不出比这个更炸裂的梗而中止写东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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Ⅴ.掘墓者


  你也会梦见另外一个世界的自己吗,三日月?

  认识鹤丸国永还没多久的时候那个人曾这样问他,双手十指相扣着伸直了纤细的胳膊,在夏夜的凉风里悠哉悠哉地摇晃出随性的弧度。

  嗯……倒是不会梦见呢。他挠了挠头。有些东西好像不需要做梦,就那么自然而然地知道了。

  起初是一些懵懂的早慧,譬如阅读那些古文字,又如在孩提时代就能够开口讲出长达一千年的历史。家人把这些视为他是个天才的依据,直到人们渐渐注意到那双生来映着月亮的眼里与日俱增的沧桑,注意到从他口中说出的历史愈发有着详尽得恐怖的细节,而有些新近发现的古碑刻,上面的文字经过破译后往往与他在某个时候不经意脱口而出的话语不谋而合。

  大约就是从那时候起,他逐渐形成了对“另一个自己”的奇妙的自觉——他既是他,又是某个活了超过一千年的古刀中的灵魂。作为付丧神的记忆在他的脑海中一点点丰满起来,随之而来的则是这部分记忆与身为人类在现实世界的记忆的日益脱节。他越来越难以对他理应表现出惊奇、热忱与震撼的事物提起这些感情,越来越觉得被人们所奉行和追逐的真理及价值观,本质上是多么的可有可无。

  然而,只有在某些梦醒或是入梦的瞬间,他会如同一个真正的年轻人那样发出心被掏空了一部分的茫然叹息。他会怀疑这千年的阅历本不应该是为了让他生无所恋才强加到他的头上,在那能斩断一切悲喜苦乐的心头一把刀上本应该还有着什么让他残存着最后的人性,本应该还有着什么让他在芸芸的众生中频繁相顾相忘而无法遗忘的最后一分思念。

  “……哇!——吓到了没?”

  三日月宗近从乱麻似的思绪里回过神来。从加油站旁边的便利店里钻出来的鹤丸正把一张笑得像向日葵的脸贴在他半开的车窗上,然后甩给他一瓶糖分含量为零的瓶装茶饮料,转身绕到副驾驶席上拉开车门。

  “……鹤呀,我们可不是去郊游的。”

  他有点犯难地打量着塑料袋里的盒装牛奶切片面包还有藏在矿泉水底下的小熊饼干。

  “那也是要出远门不是吗。想来这还是我们俩第一次出远门嘞。”这么一本正经地说着鹤丸却已经摸出了饼干来嚼,顺手还塞一把给他。

  “多半也是最后一次了。”他笑一下扭头踩下油门,饼干里涂着的巧克力酱在口中化出甜腻的味道。


  穿过曾经是古都而今是熙熙小城的旧市区,路过被划入遗址公园的古城墙土坯,驶上远离城址的高地,当他们把汽车停在那片乱草丛生的墓群边界时,已经临近入夜。

  “你看我提醒过你,夜里很凉的。”

  对此早有预料的三日月穿着那件灰白的呢子风衣,侧头看了一眼从车座上跳下来逞强地穿着一件白衬衫的鹤丸。夏末秋初的夜风凉而带着一股切削的劲儿,从那些过分繁茂像从地底发出的惨叫的草丛表面掠过时,发出一种像是铡刀起落的声音。一轮镰刀状的新月透过植物蒸腾的缭绕水汽,眯着眼俯瞰着这片仿佛几个世纪无人踏入的亡者之地,那新月会让人联想到三日月的名字以及美的观感,前提是如果不是在这样的时间与场合。

  “你可并没有考古领队证吧三日月,这岂不是成了盗墓贼?犯罪呀,是犯罪。”鹤丸打着哈哈,用嘲笑的语气试图排遣掉那不祥的气氛。

  “从墓里偷走东西才叫盗墓呢。打开墓葬去确认真相的人,只能叫做掘墓者吧?”

  “还不如盗墓呢。”鹤丸吐了吐舌头,将装着手铲、手电筒和无线对讲耳麦的背包从后备箱里拖出来,跟在三日月后头,徒步走向不远处在月光下不自然地反光的一块方形基石。

  他认得这一片古墓。在他的梦境的一个章节里,来来往往的人们搬运着林林总总的横死的尸体,其中不乏达官显贵,却也在那场政变酿成的屠杀中死得体无完肤,棺木装进石室里聊作厚葬。他的主人便是当中一个,穿白衣的人们簇拥着穿白衣的他,口口声声说着他应当随葬,便将他丢进那石室里,封上墓道,留他在幽寂亘久的窒息的黑暗里,耳听着泥土从头顶落下的哗啦啦的声音,直到连填土都被踏实了没了一点动静。然而惊奇总是发生在这样的绝境当中,在过了不知多久后他被杀死他前主人的刽子手从坟墓中掘了出来,剥去晦气的泥沙重新被装点成雍容华贵的名物,他方能用那双眼睛继续去见证这无常的历史,继续那漫长而跌宕起伏的梦。


  那块方形石板潮湿的表面覆盖着半层青苔,在月光下稍向上倾斜,遮遮掩掩地露出一条背光的漆黑的缝,像沉眠的深海巨兽略微张开的嘴。清除周围的杂草和盖土之后,由四块大小相似的页岩拼合的石室顶壁便剥落出来。在打开墓道口之前,他们又退后几步检视了一遍,风化斑驳的岩石躺在他们脚下,随着阴冷的风飘散出一阵阵草液和霉菌和不可名状的腐朽混合在一起的奇异气味。

  而他们现在为什么要摸索到这里来呢?即便是走到这一步,事实上鹤丸也给不出自己一个确切的答案。三日月暗示他,这里通往着他的梦境的“真相”,然而不仅仅是回应他所希望的“找回”梦境——他想起那条即使删除了也烙印在他脑海里的短信,那个用词是“回到”;他此前不经意地在言谈中获悉,在那个突然出现而又突然消失的女孩子再度失踪之前,三日月又独自去找过她几次,至于追问了什么他自然不得而知;然而最直接导致他们此刻站在这里的,可能还要数那几块仿佛只存在于险恶的流言当中的,为三日月所收藏的走私碑刻——和其他几份为数不多的石刻拓本一样,用他读不懂的古代文字篆写,时而令那个人读得手腕颤抖的碑刻。

  他吞了下口水,然后捡起地上用来照明的手电筒,像是把这当成某种儿时的试胆大会那样一马当先地走上前去蹲下身,把手铲抵在那条漆黑的缝隙的一角,然后等待另一边的三日月也作出同样的准备。没有人说话,就像是心照不宣地倒数计时了三秒过后,他们一同用力撬开了最初的那块石板。

  现在那沉眠的巨兽张开了它石板筑成的上颚,把深渊般的漆黑洞口完完整整地暴露在他们眼前。手电筒照亮了向下延伸的夯土阶梯与冒着潮气的土坯墙壁,一些暗绿色的青苔汁液湿淋淋地渗到接近表土的台阶上。台阶的最下方隔断墓道与墓室的石门坍塌成几块,从中间剥落出刚好容一人通过的缺口。显然呼应了鹤丸在梦里所见的那样,在更早的几个世纪前就有人打开过它,从这里穿过而后将他拉出这暗无天日的幽闭。

  三日月把一只对讲耳麦挂到头上,紧接着鹤丸也戴上一个。这时候沉默已久的他们之间终于说起话来,在鹤丸跃跃欲试地想要穿过那扇石门之前,三日月却拉住了他的手腕。

  “等一下,鹤。”而后他说,“虽然有点扫兴,不过我希望你先在这儿等着。”

  “等着做什么,放风吗?要是警车来了好跑路?”鹤丸挑眉开着玩笑,尽管呼吸都变得急促,他们双方却都不约而同地在发出声音时保持着相当的镇静。

  “嘛……也有这样的考虑吧。我先到里面去确认一下,如果不出变故,再用这个招呼你进去。”三日月指了指耳机上的话筒,顺便还打开开关测试了一下,声音从鹤丸的面前和耳机里同时传出来。“……在我说可以之前,留在这里。”

  “变故?”鹤丸又问。但在他得到答案之前三日月已经松开了他的手,眼睛里的一对儿弯月像天边的那个似地,反射出一股怪异的令人神经紧绷的光亮。迟疑了片刻后他忽又停住脚步,然后把那频繁与碎石刮蹭的呢子风衣脱下来,示意鹤丸接过。

  “别冻着。”他说,脸上一瞬间闪现出和平日里一般无二的柔和。


  鹤丸对着那黑暗中的背影翻了个白眼,把那件样子土得他都不忍心穿的风衣挂在胳膊上,一手把麦克风调整到颊侧。起初他还能看到手电筒的光亮在晃动,可似乎是经过了一个拐角之后,那道光很快便连同沙沙的脚步声一起离他的感官而去。等待的时间总是显得比平时流逝得慢了好几倍,在换了好几个姿势扒在石门的洞口上之后他放弃般地直起腰,向后退了几层台阶,侧过身坐在一旁的土坯墙壁的边缘。

  “好慢啊,三日月——”

  “你背着我干什么哪——”

  “我可是无聊得快死了哦——”

  他把音调拖得老长。一旦沉寂下来,便会有种种幻想和错觉,梦与现实交错的光影,从这荒废而阴森令人几乎窒息的死寂里蔓生出来。他仿佛看见摇晃着招魂幡的悼亡者列着队缓慢地行进,当他们掠过他跟前时,他几乎是本能地跳起来躲到台阶底部的乱石堆里去,生怕被他们看见了,然后抓到那抬着的檀黑的棺材里去陪葬;然而当他感觉到被他抱在怀里的那件大衣的粗糙触感时,他又会突然间从幻觉里清醒过来,重新确认自己人类的身份。他反复地检查对讲机的开关,又频繁地点亮手电筒去看手表的指针,稍稍意外于过去的时间只有一刻钟,然而他什么都没有听到。

  接着耳机里传来了微弱的电流声。他又一次本能地跳起来,带着周围的碎石和粉砂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动。他又喊了两次那个人的名字,紧接着又意识到从另一端发出的回应几乎被自己盖过了,于是他克制着让自己安静下来,直到连呼吸都屏住,然后他听到了三日月的声音,最初仅仅是呼吸的声音,急促,焦虑,透着些微的恐惧,令他几乎无法想象此时对方是怎样的表情。

  “真是个天大的……笑话……”

  然后是说话声,带着颤抖。鹤丸几乎要花几秒钟的时间才能反应过来那是三日月在说话——用一反平日里沉稳而和蔼的,比尖叫还要令人战栗的沙哑的耳语对他说着话。

  “什么?你看到了什么?”

  他忍不住追问,依旧紧张,却难以掩抑心底的兴奋。这世界上还有什么能让一个有着超过一千年阅历的人的理智受到震颤?如果那样的东西真的存在,想必是远比他的一切梦境加起来都要强烈的惊奇吧?

  “……是我的错,我不该引你到这儿来,你说的是对的,鹤,当真相背离常识的时候,即便是我也——宁愿相信谎言——”

  三日月的声音又传了过来,虽然平稳了些但依旧沙哑,中间还夹杂着不可思议的轻微的笑声,撕扯出隐隐的哀伤。

  “喂——快别卖关子了三日月,这可一点都不吓人……我这就到你那儿去——”

  然而听到这句话的三日月爆发出了异常严厉的呵斥。

  “别过来!!……就这样最好,什么都别知道,离开这里,鹤,忘掉你那些奇怪的梦,它们毫无意义,与你也毫无关联,时间线出错了,就让它错下去,修正它的话,只会让你回到噩梦里——”

  他被错愕成一团乱麻的思绪缠绕在原地。尽管强烈的担忧与好奇仍在从背后推着他穿过那扇石门的缺口,但当他真的试图将一只手越过那漆黑的界线时,一股电波般的阻力却迫使他缩了回去,像一把锁禁锢了他,逼迫他迟钝地呆立在台阶上。

  “……好,我不过去,”然后他小心翼翼地,语速很慢很慢地对着话筒回答道,“你要什么时候,才肯从那里面出来?”

  却得到了突如其来的石沉大海。方才还清晰可闻的语音化作了断断续续的电流嘶声与咔嗒声,而且仿佛还在随着他的焦躁程度的增长而变得更加嘈杂。他灌了铅一般的双腿正在不听他使唤地挪动,却是在缓慢地向后退却。

  “……三日月?”

  “……三日月,你在哪儿?”

  “别在这种时候吓我啊,你听得到吗,回答我,三日月?!”

  一股疾风吹来的几缕草叶把他的脸颊打得生疼,而更多的鬼影般的野草,断了头的花茎,腐朽畸形的小石块,在那挟着水汽的风中似乎一齐朝着他胡搅蛮缠地摇曳翻滚过来,仿佛他是方圆百里唯一还在呼吸的活物。他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听到自己的吸气声都带着近乎抽噎的颤抖;可他能做的就只有把那件灰白的风衣抱得更紧,唯恐它也像它的主人那样,不知道在哪个瞬间就消失得如同从未存在过。

  指针旋转着,仿佛过去了足以令沧海化作桑田的时间。天边的黑云悄悄地爬行着,遮蔽了那冷眼旁观的弯月;手电筒不知何时掉到了地上,沿着陡峭的台阶蹦跳着滚落下去,撞到了墙角便停下,变形的灯泡狂躁地闪烁着,直到最终失去光亮。而直到他对着话筒的呼唤、喊叫、质问、恳求、呢喃都化作了空洞的绝望的默然,像是这世界乍现的最后的仁慈那样,他听到那些杂音像被拖入漩涡一样短暂地减弱了,令他得以分辨出那里面他最渴望听到的那个声音。

  “即使从没存在过……也不想忘记啊。所有的,关于你的……”

  那之后便是连电波声都彻底消失的,长久的,死一般的寂静。


Ⅵ.[  ]


  谁都不知道在那遮蔽了新月的黑云之下发生了什么,就连鹤丸国永自己也不知道,他后来又在那片死寂当中伫立了多久,又是为什么会在翌日被警方发现昏迷不醒地倒在那块盖在墓道口的石板旁边。如果不是在医院醒来后说走了嘴,警察甚至对他们曾掘开那座墓穴都一无所知——后来他得知当他们找到他的时候,那块石板正安然无恙地盖在草丛里,边缘略微向上倾斜,植被旺盛的填土完好地遮蔽了整个石室的顶端。三日月宗近就像是人间蒸发一般失踪了,警方为此反复地质问他,又在那片荒原上作了种种徒劳无益的调查,令人失望的是他们既撬不出任何信息,也得不到足以给谁定罪的证据。

  你们干脆去把那坟挖开不就好了?被问得烦了之后他对着几乎混得脸熟的警官甩出这样一句话。但是直到被无罪释放,他也没听闻有谁真的那么做,提起这件事警方也只是讳莫如深地避开,而审讯他的警官则始终用难以消除疑虑的眼光看着他,直到他离开警局。

  他决心逃离那些追问。于是他擅自续租了三日月宗近曾住着的那间房子,然后自己搬进那位于母校附近的,空间狭小的公寓楼。接下来的几个月里,鹤丸国永意识到自己过上了一种不可思议地平凡无奇、世俗而现实的生活。为了生计他再度拿起笔来写些东西,那全是些文笔优美而感时伤怀的短篇历史小说,没有惊奇,没有悬念。正如一切曾令他着迷的人和事,都如同那合拢的坟墓一样在他面前关上了门。

  然而正相反,他越是入世,越是按照着很多年前这个世界要求他的那样,去做一个脚踏实地的人类,他就越是觉得自己仿佛行走在另一个梦境,早晨的日光是入梦的开始,入夜的冷月是梦醒的时分。他很快厌倦这种虚无,甚至一度翻找出几年前当梦境最初离开他时他藏在房间里的、能够让人永远沉睡的药物来;可他最终丢掉了那些药瓶子,未必是出于理智,而仅仅是即便闭上眼睛,他眼前仍然是漆黑窒息的空无一物。就像是时间停滞在了坟墓里,他有时候是身在墓穴里的付丧神,有时候是靠在墓穴外的人类,而无论哪一种场合,留给他的选择都只有等待,等待,漫无止境而永无希望的等待,无论哪一种场合,都没有人能带他走出那漫长的黑夜。


  久违的来客按响了门铃。

  “有什么话就长话短说吧,指责也好,质问也好。”鹤丸抓了抓头发,打量着门前有着蓬松白色长发的年轻男人,一眼便注意到小狐丸手臂上的黑纱——然而一个人仅失踪半年还不足以被判定为死亡,自然也就谈不上白事。除非是他在某种意义上早就确信那个人死了。

  “那种话说了也没用。”小狐丸显然也没剩下多少耐心,连那副彬彬有礼的姿态都懒得维持。“我是来给你送一样东西的。反正寄存在我这儿,也没任何用处。”然后他单刀直入地说,把手里拎着的提箱敦地放在鹤丸面前。

  打开来里面是几块刻有古怪文字的石板。

  “呀,这还真是吓到我了啊?”鹤丸扯了扯嘴角,“就这么给我没问题吗,三日月可从没给任何人看过这东西。”

  “当然——有问题。是那家伙的话,绝对不会想让你看见它们的。”小狐丸冷漠地回应道,充盈着血色的眼睛里因没有了那份礼节的矫饰,而显得愈发诡谲。“可你不会就这么善罢甘休的吧?看你这副样子,要你真的把所有关于‘那个世界’的事情全都忘掉,比死都要难吧?”

  鹤丸无法反驳。呆了片刻他俯下身去,捡起一块石板端详着上面的符号。一种模糊而又确切的直觉告诉他,他同样可以藉由这些符号抵达某种真相——令那个人宁可抛下他在这空荡的世界里,也不想让他知道的真相。

  “修正时间线的话,只会回到噩梦里——三日月最后是这么对我说的,不像是开玩笑。”过了半晌他说,仍旧注视着那些石板。“尽管这多半不是个明智的选择——但你说得对啊。”

  他抬起头,笑得心如死灰。

  “我已经一无所有了。无聊得……快要死啦。”


  “……兄长这家伙啊,究竟为什么会对你这样的人难以释怀呢。”

  临离开前,忽然像是按捺已久了那样,小狐丸用五味杂陈的表情斜睨了一眼鹤丸,然后说道。

  “都那么长的时间了,一千多年,不是吗。何苦到了这边的世界,还那么不想忘记呢。”


Ⅶ.梦


  不可思议的是,随着那些凡俗的世故在他心目当中逐渐远离,鹤丸国永察觉到有那么一丝惊奇,一缕来自遥远的童年的奇妙的古雅幻想,在时隔长久的沉默之后,再度悄悄地潜入了他暗无天日的睡梦当中。那些摇曳着樱色花雨的光怪陆离的掠影再度向他发出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暗示,却不再是从前那些梦的简单重复,而是悄声呼唤着他,驱使他去重拾那些被他忘记了的梦境的碎片。

  他看见那将他养大的老先生嗔怪地埋怨着,拉着他的小手,一步一步登上三条府上那石砌的台阶。

  他看见那斩鬼的勇武将军在落叶纷飞的秋田城下练剑,刀光所过之处连枯叶都凌空化为两截。

  他看见无论多么权倾一时的大家族,在被屠杀时也是一样地会流出染红白衣的血,一样是会走进万象归空的坟墓。

  他看见将军贪婪的双手,一边紧抓着他不放,一边用艳羡的眼神看着足利氏那享誉武家的家传宝刀。

  他看见木瓜旗下征天的魔王伴着战鼓,听那败将手中的刀若无其事地慨叹,叹有形的一切终归是要气数耗尽。

  他看见神社的暮鼓晨钟,然后他摇响那绳上的铃,仿佛还相信着这世上有神那样,阖着眼为什么人祈祷。

  他看见仙台藩的偏安与皇居的荣华,在火枪大炮飞机坦克的战争中与后辈们谈笑风生,讲他曾经挂念过的什么人的旧事。

  他看见都市熙攘的人潮,回应着以审神者之名的召唤到那时空回溯的战场去,周身染遍殷红复又一身纯白地重生,侵蚀了半身的黑影透过迎面的刀刃映到眼里,什么人的手覆在他的脸颊令他眼眶发热。

  那是他一次一次回环往复的梦,每一个梦都有着自己的故事,每一个梦却也都支离破碎,零落着被他一次一次回环往复地忘记的声音和面影。


  你又在做梦了?

  回过神来他却发现自己趴在自己家的沙发上。三日月的低语落在他耳畔,而他正险些跳起来地嚷着三日月你刚才偷偷亲我的脸了吧,脸颊不经意地浮着红晕。

  你还在写着那些梦里的故事吗,鹤。然后三日月又说。但是他拼命地摇头,烦躁地抓着头皮,最终无可奈何地解释说,他写不出来。无论哪个故事,总是有什么关键的环节被遗忘了,以至于无论怎样,都拼合不成令他满意的完整的梦。忘记的那部分是什么呢,明明有什么声音拼命地至死不渝地呼喊着不想忘记的,可还是想不起来了。

  他张着仍然迷离的双眼,像是恐惧着对方会突然离去那样用双臂环着三日月的脖子,在对方耳边迷迷糊糊地说着,对不起,三日月,即使如此,你还能帮我找回那些梦吗,你还能帮我打开那道梦境的锁吗。

  你能成为我的钥匙吗,三日月。

  回应他的是一个深而绵长的唇齿之间的亲吻,把那原本隐喻的暗示挑明成赤裸的深情。随后他们拥抱彼此,像这世上最含蓄而节制的两个人,用粉饰着文雅的原始方式,向彼此吐露这世上最积蕴深沉而无以名状的感情。

  那是种怎样的感情呢?友情显得薄情,爱情却又显得矫情。如果硬要作比的话,也许就像漂浮在杯中水面的一片樱花瓣,悄无声息地弥漫着几乎不被察觉的芳香,却在让人见了之后,转瞬就能在心里牵扯出一片辽阔的落英如雨的,繁茂而隽永的春。


  鹤丸国永无声地张开眼睛。他意识到自己是在梦里做了个梦,梦里的他从梦里醒来了,而后他也从梦里醒来了。

  凌晨的天色仍然昏暗,闪烁的星光余烬洒落在宝石蓝色的天穹里,像上等的绸缎表面的光泽。然而他只看了那天色一眼,随即猛然一骨碌从床上冲下来,穿着单薄的衣裤便坐到写字台前拧亮台灯,从堆积如山的草稿纸中竭力地翻找出一沓被他打上了叉的废稿摊在桌前。


  鹤呀、鹤丸呀——你又顽皮,这可是在三条师尊的府上,岂能这般无礼——

  那梦里的老先生像叹息一样地呼喊着年幼的他的名字。于是他应着声,从那院落里开满了繁花的樱树上一溜儿一溜儿地蹭下来,在接近了地面的时候手一撒,却没顺利地两脚着地而是摔了个屁股墩儿,沾了一身白衣的花瓣。

  师尊家的那孩子,都备好了茶等着你了。好好地打过招呼,然后你再与他玩儿不好么?

  老先生拉着他的小手,把他从地上拽起来。他原是对茶没半点兴趣的,唯独是听了玩儿便嬉笑起来,就连上那石头台阶,都是一蹦一跳。

  什么样的,那是个什么样儿的孩子?他拽着老先生的衣袖转来转去地问。如果我吓唬吓唬他,他会生我的气吗?


  您就是……三日月先生啊。我们以前曾在哪里见过吗?

  依稀在另一个梦里,仿佛青春都能定格的校园的路牌下,他问那个有着深蓝头发的人,视线移不开那破旧的古书与倒映着月亮的双眼。

  嗯……见过吗,应该是,见过吧。

  那人摸了摸下巴,然后用温和却坚决的口吻回答道。

  记得是很久以前,见过吧。


  鹤丸意识到他手中的笔尖颤抖着。起初他还能克制那颤抖去写字,直到眼前被灯光照亮的白纸上的横格线都变得模糊不清,钢笔在不听使唤的手上徒然地勾画出长长的一道墨水线。


  茶香氤氲着,把刀剑匠人之间的会晤装点得附庸风雅。他像个羽毛蓬乱的雏鸟那样不自然地端坐成一团,却掩盖不住头发和衣服上玩闹的痕迹,就连面前的茶杯里,都落进了一片被他从外带进来的粉白色花瓣。

  ——樱花与茶啊。甚好,甚好。这一片花瓣,就能让人闻到那满树的芬芳呢。

  然后他看见那个备了茶以端正的姿势坐在他面前的少年,深蓝如夜空的狩衣和深蓝如夜空的短发泛着星斗般的光泽,细长的眼瞳里是斑驳的碎金,仔细看去竟是新月的纹样。

  是叫作……鹤丸国永,对吧?

  少年说道,略微眯起的双眼里盈着仿佛离他忽远忽近的笑容。

  我叫三日月宗近。还请多指教了。


  忘却的记忆在顷刻之间随那个名字喷薄而出。像漫天的樱吹雪,回旋出整个世界的色彩。

  他回忆起了他们的初次相见。

  足以回忆上一千年的初次相见。


  肩膀在颤抖。胸腔里像是压着比坟墓的填土还要沉重的什么东西,他竭力地想要呼吸,却被那莫名的东西压得呼吸声都成了断断续续的剧烈停顿。鹤丸眨了眨眼,于是有眼泪从眼眶里溢出来,在睫毛上结成了水珠便掉落下去,把纸上的墨水化开成意义不明的抽象画。

  这样一来梦便完整了,古老,悠长,浪漫,没有任何空白、没有任何欠缺,没有任何遗忘。

  然而他仅仅是坐在那张书桌面前,无声无息,却如同要把自降生以来全部的眼泪都要倾泻而出那样,流泪到近乎窒息。


Ⅷ.门扉


  近一年的时间,并不会给这片数个世纪都维持原样的荒原带来怎样的改变。

  鹤丸国永沿着那条几乎驾轻就熟的路线,踏过沾满水汽的窸窣作响的杂草,在那块覆满青苔的石板前停了下来。从一路上他就总觉得有什么暗处的视线在频繁地跟踪着他,而当他试图去留意,那视线又很快闪躲开去。

  针扎一样的风令他短暂地瑟缩了一下——他还是没想起来多添一件衣服,但那已经无关紧要。夜空黑得十分明朗,一轮望月挂在西边的天幕里。从前当鹤丸称赞三日月的新月色眼睛的时候对方会说他的眼睛像是望月,然而此刻的满月只是个毫无美感可言的半身空洞地发着光的球体,正如他此刻俯瞰着月光下自己的黑影的眼睛。

  咬了咬嘴唇,他蹲下身模仿着上一次的方式,用了二倍的力气从一头开始撬动那块石板。一阵并非由他发出的沙沙声从他背后不远处快速地掠过,他敏锐地停顿了一下手里的动作,紧接着一股紧迫的预感却又催促他更快地打开这第一道门。

  那预感是对的。

  几乎是在石板翻倒过去的同时,一声撕裂了几个世纪的凝固空气的巨响从他耳边倏然掠过,迸裂出一股浓烈的火药气味。他下意识地身子一斜跌坐在地上,然后意识到这只是警告意味的鸣枪,一个人影在他回过身的瞬间警惕地晃动了一下,和他视野中一片的影影绰绰混杂在一起。

  惊魂未定地喘出两口气,他看着自己布满划伤和泥土的手心,竟为这久违的出自生物最原始冲动的惊骇,而欢欣地笑出声来。

  但是可要让你失望了呀。这么想着他随即一个骨碌爬起来。盖板在他面前打开了,那道虚掩的石门就在他的眼前,隔着一条阶梯的距离,而在那后面是石板所揭示的秘密,是通往“修正的”时间线的漩涡,是连通他的真实的梦与虚幻的现实的裂隙。

  ……是通往那回忆的,他绝对不能再次忘记的回忆的,唯一的门扉。

  他放低了身子,用上人类之身全部的力量,向那仿佛格外遥远的石门跑去。枪声又在他身侧轰鸣起来,一发反弹在他脚下的夯土阶梯上,数发打在那残缺的石门上炸出更大的豁口与一团弥漫的尘霾,强大的冲力令他一瞬间站立不稳,而最后一发子弹则彻底地令他沿着台阶滚落了下去。


  两年内在同一个地方有两个人相继失踪,人们的目光再度聚焦到这怎么看都是天大的奇闻的事件上来。毫无干连的普通人看就像看一出怪谈,巴不得真相水落石出揭出什么神乎其神的天机;而知道些就里的人往往竭力掩饰,有意避重就轻地略过那些关键的细节,等待普通人的兴趣逐渐散去。

  那个曾在去年的事件中审讯过鹤丸国永的警官仍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清楚地记得自己跟踪着鹤丸国永到了那埋藏着禁忌的古墓前,而且打开了那块盖板——他也是因此才下定决心开枪,子弹甚至还打到了内侧墓室的石门,就连扣动扳机产生的后坐力都烙印在他的虎口上。

  然而与一年前的事件几乎如出一辙地,被人们发现时,墓室的外廓仍完好无损地躺在经年积压的土壤里,没有任何物证能够证明这番证言。而当被询问到跟踪与开枪的理由时,警官的言语中却显著地流露出一种讳莫如深的意味,像是隐藏着什么绝不能说出口、也不能够被问及的东西,正如一年前,当鹤丸有意无意地提出掘开那座墓的建议时,得到的回应的态度一样。


  从房东处借来了备用钥匙,小狐丸皱着眉头打开那空间狭小的公寓房的门。他作为唯一的人选来把这间房子里用不着的东西统统收走,他的兄长所留下的,以及那个短暂地跑进来住的人所留下的。

  结果他发现除了一些稀松平常的日用品,能算得上私人物品的,就只有堆积如山的雪片一样的纸张,打印着黑白油墨的拓片和相片,泛黄破损写满古文字的旧书,用非常古典庄重的笔迹手写了却从未印过铅字的离经叛道的论著,用随性的笔触信笔疾书的没头没尾的小说,在上头的某一页仿佛被什么打湿过而看不清任何字样。他没有找到此前被他带到这里的那些刻字石碑,而他对此并不觉得太过怪异。

  最后小狐丸把那些纸张打包成一捆装在大号的黑塑料袋里,然后丢进汽车的后备箱。他手指在方向盘上敲打着思考要怎么处置它们,最后驱车到了城郊靠近废品站的一片无草无木的荒地,打开袋子任那些也许是最后的、还能够证明有两个人曾经存在过的东西一泻而出,拿打火机点了火烧掉。

  那种气氛微妙地让他想起火化一般的场面。


  战争结束了,那些付丧神就走了。那个世界里的他们,仍存在着的便回到本体中去了,不存在的,便是回到他们消散之前的历史当中去了。

  然而于小狐丸而言,回想起那个世界,并不会勾起多少他想要回去的欲望。他是几乎只存在于传说中的灵魂,即便那部分记忆在他的头脑中存在着,于他也只不过是同样无所凭依的幻想。

  所以,就这么留在这荒唐的现世,不也挺好吗。他想。


Ⅸ.真实


  那年鹤丸拉着三日月宗近去看画展。

  这次说是要展出《蒙娜丽莎》呀。画的寿命总是过一年少一年的,不去看的话,说不定以后再也看不到了。

  但是三日月显然对此兴味索然,而是更饶有兴趣地戳着鹤丸的眉心。

  也说不定,我们早就看不到它了啊。然后三日月说。蒙娜丽莎在历史上经历过不少的被盗和找回吧?搞不好从很久以前的某个时代开始,真正的画就已经消失了,我们所看到的它所经历的漫长历史,可能也都是从未存在过的呢。

  ……历史的玩笑,对吧?

  然而他最终拗不过,也没想去拗着鹤丸,一团和气地推掉了当天下午的会议,两个人一头扎进美术馆里,任幻想般的数个小时流走。


  鹤丸国永被一阵摧心的疼痛唤醒了。子弹从背后打中了他,暴露在空气里的破裂血管沾了地上的沙土,浸透了白色薄衬衫的血液红得发黑。他一手颤抖着抵在石室粗糙的墙壁上,每呼吸一次都噤若寒蝉。手电筒早不见了踪影,然而他却不可思议地能够看清眼前的一切。

  他拼命使自己移动。好在尽管这副躯体行将崩坏,那双没有受伤的腿仍能够拖着他前行。脑海中对于时间和空间的印象越发地模糊混杂起来,他逐渐无法把握自己身处哪一个时间线的哪一个位置点,又或者在这扇门扉的后面本就是浩瀚的时间流里的一处静止。当万物都在他的概念当中趋于虚无,就连他自己也迷失在了那翻滚的维度漩涡,他不禁为此感到一阵体温急剧流失的寒冷,因为他逐渐找不到自己这个唯一的点的所在。

  然而转过一个拐角,那种身处墓室的现实感又重新回到了他的头脑中。他重新确认了这里是那座古墓的内部,是曾经幽禁着他,后来他又得以脱身的坟墓。他看到小小的白炽灯泡中温暖的亮光,从那个构成了手电筒的黑色外壳里面散发出来,而后他意识到自己与另一个时间点相撞了,因为他看到三日月宗近就站在他面前,头上戴着那个小巧的对讲耳机,在看到紧贴着墙壁半跪在地上的他的时候,脸上没有任何的意外。

  他咧开嘴冲那个人露出苍白的笑,牵扯出暗流涌动的淋漓的血。然后他最后一次使用那副声带,对那个人发出他早已在心里演练了无数次的质问。


  你想要隐瞒的真相是什么,三日月?

  我已经失去你了。而现在,我也要失去我自己了。还有什么是能够让我感到惊骇的,还有什么是能让我感到恐惧的?

  还有什么可以称得上是,比这一切加起来都还要令人绝望的,我将要回到的噩梦?


  比毁灭和失去更加可怕的是什么呢。比起那黑暗之中茫然而无希望的等待更甚的,能够让人感叹消散在虚无只不过是平和安宁的一种结局的,无可名状的苦痛与恐惧。

  “……还有啊。比这一切还要绝望的,是从未存在啊。”

  他听到三日月说道。循着手电筒的光亮,在那腐烂得只剩下朽痕的棺木印迹里侧,他目之所及的最后的影像,是几乎锈蚀得看不出本来形状的纤细的金属制品在那里泛着浑浊的反光,一端是斑驳的镌刻,仍然可以分辨出形体扭曲的、读作国永二字的铭文。

  手电筒发出噼啪的响声,如同嘲笑着他们所穷追不舍抱残守缺的记忆有一半都成了虚幻的假象,嘲笑着他将要回到的真实既不是惊奇的梦也不是留恋的回忆而是永无天日直至腐朽的深渊,那道光闪烁了两下,而后融入了哑然的黑暗。

  那把名为鹤丸国永的刀一直都在坟墓里,从来没有人将它取出。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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